「你好,今天按哪裡?」

「全身。」

他一邊答話,一邊換上拖鞋,走上了二樓。

這邊的拖鞋看上去很廉價,一體成形的灰藍色塑膠,髒兮兮的,還比他的腳略小一些,但穿起來還算舒適;而這間店也是,雖然招牌的顏色太鮮豔,擺飾的花樣也實在俗氣,但內部還算整潔,而且手上的功夫也都很不錯。

盲人按麼店的東西,不一定好看,但是用上去感覺都挺好的。

「或許,下次搬家的時候,可以請張師傅來幫自己挑一挑家具。」他曾經這樣想過。

---

兩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,就是給一位姓張的老按摩師按,手藝好,話也不多,所以之後也從沒換過。

但最終還是換了,張師傅的父親前陣子走了,兄弟也都在外地,沒有回家的打算,於是張師傅在上個月辭職回家了。

「反正也賺得差不多了。這邊雖然客人多,錢多。但是反正我也不需要這麼多錢。不如回去,可以陪我媽媽,偶爾給鄰居親戚按一按,錢雖少,日子可能還過得更快樂些,百善孝為先嘛...」

「...只是,還不知道要怎麼跟老闆提,這邊一共就五個人,過年期間又忙......但總是得開口的。或許你下次來,就找不到我了。」

不知張師傅是怎麼提的,反正在過年後,的確就沒看見人了,剛好在他打算搬家的三個月之前。

---

他趴上按摩床,年輕按摩師的手藝也好,從肩膀開始按起,他的手熱呼呼的,一下一下按的節奏很好,很適合彈鋼琴。

他想起以前冬天彈鋼琴的時候,手也是得泡點熱水才能彈,不然光是熱手就要花個十分鐘。

不過到底多久沒彈鋼琴了呢?大概是國三後吧,國三的時候要考試,所以就停了。

雖然是這樣說,但他心裡知道是他練得不勤快,不想每週去見老師受折磨,所以自己找藉口停止了,真好笑。

這倒也不算什麼,國三時還忌妒自己最好的朋友英文太好,所以跟他吵了一架呢,不上個鋼琴課又算什麼?

想到以前的丟臉事,他總是羞到臉上辣辣的,幸好他臉黑,平時看不出來。

---

手上傳來一陣辣,是按摩師一路按到手掌上了。

從國小就每天用數小時的電腦,玩遊戲、上網,那隻牢牢控制滑鼠,總是繃緊的手,被按摩師壓的很馴。

電腦的確是用太多了,但現在誰能用的少呢?聽歌、娛樂、工作,以及生活中的一切,尤其是工作。

前陣子轉換工作,拋下了共同創辦,打拼超過三年的小公司,心裡滿是掙扎。儘管他曾嘗試要施予善意,保持合作,但始終無法如願。

施與受,工作於他,便是不變的施與不同的受,為何一樣是傾盡他所有,而結果卻會如此的不同,他曾經思索過,但曾經在意的時候他抽離不出答案,而現在不在意了,卻也沒有動機要去抽絲剝繭。

忽然想起,他的手掌打開時可以按到鋼琴上的十一度鍵,老師曾說他是天生彈鋼琴的人才。

---

趴著的時候,他的背總是一高一低,那是脊椎側彎的緣故,儘管嚴重,但沒有到不用當兵的程度。

以前,張師傅總是會特別多壓一壓高的那邊,看兩邊稍微平了些就笑。

不過當初是為什麼呢,是國中時模仿好朋友的單腳坐姿,半夜偷玩電腦累到翹腳斜坐,還是太常打羽毛球的惡化結果呢。

當時一週實在打太久了,搞不好有二十個小時吧,右手持拍的人左背會特別緊,搞到每次打完球都得去推拿,不然都痛到騎不了腳踏車。

大學是他腳踏車騎最多的一段日子,他曾擁有三輛腳踏車,前兩輛被偷了,最後一輛畢業後送給了別人。

他滿意這個決定,有些決定當事人事後會後悔,有些決定則儘管當下心痛,日後卻會慶幸的,這就是其中一件。

那麼那幾次失敗的告白呢?

應該還是慶幸的吧,雖然這樣想著,不過他又感到微微的辣。

---

按摩師按到腿了,張師傅這時總是很小心,不敢太用力,怕他一癢就繃更緊,

他的身體大致上是緊繃的,有人說是因為他心理壓力大,但他自己不覺得,旁人也看不大出來。

但他從小柔軟度就差,小學坐姿體前彎,他總是達不到平均,常常被老師說要加強,但他又逞強故意不去練。

連當兵的時候,有個同袍有學一點中醫與穴道按摩,想幫他按摩,但一按到小腿肚中央他就受不了,連穴道的名稱都不想聽。

為什麼柔軟度這種事情也可以評分呢?他想問,但又覺得是自己沒有肚量,做不好就怪題目,於是也沒有講話。

最後體育這一科他還是拿了甲。因為他躲避球打得不錯。

---
他最近右膝蓋會痛,不知道為什麼,按摩師也只能大致按摩一下讓氣血循環。

膝蓋這個樣子,再加上背傷,幸好現在沒有繼續練羽毛球了,不然一定更慘,或許當系隊隊長那一陣子就是這輩子羽毛球最好的時候了吧,之後再也不會回去了。

最近打電腦遊戲的實力也退步了,速度跟反應都不如從前,不知道是沒時間玩,還是逐漸老了。

他忽然想起在合唱團練聲樂的日子,待在低音部,配著和聲,靠著學長撐場面的愉快日子;結果和社團的人吵了幼稚的架,退團專心跑去打羽球了,所以背傷才會惡化,所以膝蓋才會磨損。

好久都沒有唱歌了,應該也很難唱得比以前好吧?

---

他有很多夢想,很多都沒有實現。

他曾經好想要進羽球校隊,但沒有進;他曾經幻想當一個電競選手,但也沒有當上。

他曾經想當歌手,曾經想認真練吉他,但沒有真的去做;他曾經想當記者或作家,但是創作始終有一搭沒一搭,投稿也大都沒有上。

他曾經想當程式設計師,甚至去修了雲端學程;更早之前,他想當律師,伸張正義;更早之前,他曾經想當職業棋手,每天下象棋過日子。

他曾經想當一個擁有很多專長,每項才能都巔峰造極,能過著自由自在生活,又能一句話改變世界的人。

 

但他沒有成功。

他曾接過一些程式案子賺了一些錢,曾經拿過系卡的第三名,

曾經上報過幾次,在論壇上吵贏別人幾次;他曾經買過兩三把吉他,上過兩三個學期的聲樂課;曾代表羽球系隊打男單,拿到四連勝。

也就這樣了。

 

雖然他曾當過一個半吊子的動畫師,後來也離職了,後來跟朋友開了一家公司,好像做的也還好。

他並沒有那麼才華洋溢,儘管他不差,儘管他蠻聰明,也還算蠻努力的。

他仍然天真的想改變世界,儘管他的過往戰績從來都沒好過。

---

「先生,好囉!」

按摩師把熱毛巾敷上他的肩膀,敲打揉捏了一陣。

他默默爬下床,穿上女朋友精心挑選的外套。

「謝謝。」

他的聲音因為身體的放鬆而沙啞,不自覺的多發了幾個氣泡音,以前練聲樂時總是這樣放鬆喉嚨。

他聳了聳肩,伸展了一下,穿上舒適而廉價的拖鞋回到一樓,膝蓋的傷加上疲倦的身體讓這個過程變得緩慢,年輕按摩師已經在入口倒好了溫水等著。

他數了數鈔票遞了過去,等著年輕人拿到眼睛前面檢查,確認沒問題後他才喝完溫水離開。

 

「這樣的服務,才一小時六百,簡直無可挑剔,比鄭國的商人還有良心,下週再來一次吧!」

漫步走往回家的路中,他心裡樂呵呵的想著,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幽默無人能懂。

 

幸好的是,他也沒有太多的對象可以訴說。

 

---

 

對他這種人而言,創作是隨機而隨興的。

他不覺得寫的是他自己,但他也不覺得是在描寫別人。

故事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發生,因此有著若有似無的抽離感。

如同鏡中的人,白日夢的主角,以及自畫的像。


就像那句曾經被寫出來,但已經不會真的用上的標語 ──

向我們曾經有過的青春致敬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dsmw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