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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這一週,正式結束新兵訓練,因此嚴格而言我現在已經算是個軍人了。雖然台灣男性十之八九都曾當過,但總是覺得不協調:好吃懶做熬夜打電動的我,和嚴肅剛直整齊雄壯十點整就寢完畢的兵,好像沒有半點連結。雖然以兵的方式生活了好一陣子,但我們離開成功嶺,前往復興崗時,這種不協調感並沒有消失。

    在成功嶺受訓的日子,八月五號入,十月一號出,除第一週懇親之外都週休二日,再加上中秋以及軍人節,放了十六天假,實際在營區內僅四十天。日子剩下多少永遠清清楚楚,因為我們總是在倒數計時。總共剩下十二天,還要打一次靶、上三次單戰、兩次刺槍、洗二十次餐盤、跑七次步、放兩次假、五查二十三次等。每做完一項,腦中立刻更新狀態,並同步到心情上:剩下的數字越小,心情越好。

    雖說回頭來看不算很久,但剛進去時真是度日如年。長官酸人罵人、無意義的集合、各式報數整隊等,都是一開始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,得花時間慢慢適應、習慣。但也是在習慣之後,才開始品嘗到當兵的真正滋味。

    在當兵期間,會認識了一些朋友,點放時也是一起出去玩。雖說當兵的同袍有點像學校的同學,彼此沒什麼需求或壓力,可以比較輕鬆隨意的來往;但是左右鄰兵、哪一連哪一班卻是沒法換的,就算不喜歡隔壁的,也得盡量客氣的互動,才能讓生活更加順利。而那些真的不擅與人互動、缺乏同理心、我行我素、愛偷懶以及有怪癖的人,在這種團體生活中就一覽無遺,往往受到排擠,被說成「天兵」。

    我們連上長官對大家比較客氣,容忍度比較高,所以各種型態的人都能大致保留原本的性情,也因為這樣,天兵的質與量都遠勝其他連。別連的天兵只不過小打小鬧,愛偷懶愛說話不注意聽罷了;我們的天兵卻是各顯神通,各個都有一串英雄事蹟,其中最天的乃是「東洞么、西嚕米、南霸天、北番薯、中無愧」等五人,號稱「五絕」。這稱號一講出來那可是名聲在外,隔壁連都知道。

    要當五絕,可不是那麼容易。除了要夠天之外,還得培養足夠的人氣才行。不然講出來江湖上大家都不知曉,怎麼能來華山論劍呢?因此,除了「南霸天」另闢蹊徑之外,其餘四絕都當過實習幹部,常常出來露臉。

    「東洞么」以標準苦瓜臉聞名於世,一號表情應對所有人,反應比較遲緩,其實不算太天,之所以會列為五絕之一,只是因為排名時剛好想不到東開頭的人,卻想到了洞洞么,因而遭受池魚之殃,由於事蹟不顯,因此在五絕中排名最末。「西嚕米」由於長相略似嚕嚕米而得名,他一開始就擔任實習排長,平時雙手抱胸,有人問事情時則以劍指輕挑的往上揮動答覆,從此開始受到關注,之後更有不少事蹟:報數時沒喊出十位數讓大家連續重報兩三次、直接叫長官的名字、於打飯班大肆指揮別人、搶長官刺刀使班長受傷等等,因為他變成焦點時很開心,因此分辨不出他是真的做錯,還是故意做錯來引人注目。「北番薯」則是擔任過實習值星,走路方式左搖右擺,重心不穩,長的有些像老夫子中的大番薯,當值星時不懂變通,一直用吼的叫人安靜,下命令時頤指氣使;而且睡覺喜歡脫內褲抓該邊,寢室狹小,異味四溢,鄰兵氣沖鼻頭,卻是有口難言。

    「南霸天」則是我這班的超級天兵:不聽命令、報數小聲、又有潔癖,曾在集合時間跑去洗澡、拿槍前要用衛生紙擦過一遍,弄得長官不敢讓他擦槍;雖然有潔癖,身上卻很臭,平時會在手上吐口水,放假前整個寢室都瀰漫一股鹹魚,找了幾次才發現是他便服上的汗臭味;吃飯時每道菜都要澆過湯才敢吃,弄得餐盤有如廚餘桶讓大家側目,成為餐廳的一道風景線;如果純粹有潔癖也還罷了,偏偏又被我們找到他的網路帳號,發現他非常很自我中心,覺得其他人都是垃圾,說讀台大的都「超廢不懂溝通」云云,但自己卻跟長官、同學吵架次數眾多,被罵又去告狀讓長官寫悔過書。本身夠天,膽子也夠大,點放時又曾自願留營,完全不怕禁假,正如他網路上所言「我整天裝弱閃躲飄,長官也不能拿我怎麼樣」,霸氣十足,故名為南霸天。

    「中無愧」則是因值星而闖出名號,對自身有很高的要求。一般人對自己有要求,雖然不一定做的到,總是好事;但若是對旁人有要求,就得衡量情勢,看要求是否合理。此人卻總覺得旁人都在鬼混,只有自己和少數人最認真,因此對大家都很不屑。長官注意到這個狀況,某次集合讓他上台和大家溝通溝通,結果他出口便是「我們來這邊是要當幹部的,大家應該要自我要求,但我看卻不是這樣啊,大家都還是跟死高中生一樣....我當實習幹部,就是四個字,問心無愧。」,除了被大家公幹之餘,也一戰成名。原本我們只有天兵四絕,那晚之後他便空降排行榜冠軍,號稱「中無愧」。

    有天兵,自然也有天將。因為怕平時不自覺脫口而出,因此我們根據其武力、智力和魅力,從「三國演義」中找出合適的武將來做為代號,方便稱呼。而且這是常常變化的,若指令下錯、帶兵帶不好,或是管得太嚴,屬性都會被我們調整。就有個一開始感覺體格好、人不錯的「夏侯惇」,後來發現他根據心情做事,發作時蠻不講理,便一路下修成「王雙」;而另一個一開始感覺很機車愛拔牌(入伍生識別證)、被學長罵過的「糜芳」,後來在他當值星時發現他人還不錯,拔牌都只是開玩笑,而且帶兵也帶的不錯,就一路上調成「王平」。而有個帶兵帶最好的,馬上要升上士的班長,因為命令合理、帶兵有經驗,也給我們很大的自由空間,堪稱接下來的中流砥柱,因此被我們封為「姜維」。至於有個排長,命令不斷的下錯,體格好像也沒特別好,資歷又淺,智武均低,後來中途叛變,離營去進修了,被我們稱為「曹豹」。

    既然兵不同、將不同,每個連的風氣自然也都不同。我們號稱天使連,自然是相對來講管理比較寬鬆的,每次見其他連睡前晚點名、練行進,我們都站在走廊一邊喝飲料一邊行注目禮,對他們精實的作為表示敬意。但是比較輕鬆不代表我們都在混,大家每天晚上也是有稍微練練體能,畢竟也沒其他事情好做。像我從一開始只能做二十個伏地挺身,兩個月練下來已經可以一次做五十下以上,雖然是睡前自己練的,和當兵的訓練關係不太大,也總算是一種成長。

    軍中,很多事情會要求整齊。水壺統一往哪邊擺、衣服怎麼摺、臉盆、內務怎麼擺設都有規矩,為的就是「看起來比較有精神」。但整齊有美有醜,刺槍時氣刀體一致,動作相同、節奏統一,的確是很有氣勢;但吃飯時規定每個筷子、碗如何拿,卻又不可能讓每人吃飯的節奏一致,因此金屬撞擊聲錯落不斷、大家悶頭吃飯,擠在餐廳裡面好似豬圈,這種無謂的整齊,便是整齊之醜了。

    新訓的課程中,大致上都頗為無趣,主科有「刺槍」、「手榴彈投擲」、「單兵作戰教練」。「刺槍」強度比較高,對肌力負擔比較大,有如小型重訓,因此若是長官心情不錯,沒有開罵,那刺槍還算是蠻好玩的;「手投」兩堂課下來一個人只能投一兩次,其餘時間都在放空;「單戰」實際上跑起來很累,但又只是累,沒有覺得哪邊特別酸,練完也沒啥成果,又要全副武裝,背水壺腰帶板凳槍枝鋼盔防毒面具等等,長途跋涉半小時到單戰場,休息一下,上去練一會,再下來休息一陣,便回連上了,走的時間比練的時間還多,麻煩又無聊,卻要背誦台詞,弄得有如史上最沒看點的戰爭舞台劇,堪稱最無趣的課程。

    兩個月下來,我個性似乎沒什麼變,作息在軍中倒是變得頗為規律。閒暇時也讀了幾本書比如「阿特拉斯聳聳肩」、「1Q84」、「背叛」等等,雖稍微增廣了點見聞,但是軍中似乎有一種惰性,讓人難以思考,因此也都僅在潛意識中留下一抹顏色而已。倒是和舊雨新知的相處頗為愉快,還碰上國小同學、國高中和大學的學弟、國小同學的男朋友、高中地理老師的兒子等等與自己有千絲萬縷又不曾相識的人,彼此相談甚歡。

    新訓結束時,也有個畢業典禮。仔細想想,這似乎也是我從小至今,唯一真正期待的畢業典禮:不是期待下一階段的開始,而是期待現在狀況的終止。

    十月一日,我們搭上遊覽車開往復興崗政戰學校。車上很令人意外的開放唱卡拉OK,大家歡唱吵嚷,吃零食、鬧被兵變的同袍,彷彿我們不是在撥交,而是參加校外教學;但我們心知肚明,復興崗絕對不是遊樂場,反而是下一輪倒數的起點。

    我們即將從室外轉到室內,脫離鍛鍊肉體的日子並開始政戰知識的教育。新訓的許多習慣和口頭禪,連同我手腕上在這兩個月中錶不離身所留下的明顯白印,都將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逐漸消逝。

    只剩下一張用完的高鐵回數卡,躺在皮夾裡,被我忘在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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