啟程

    來到部隊已經接近一個月，是時候把事情整理整理，把腦袋清洗清洗。

    為了避免各種保防官，我就不打上部隊名稱了，反正該知道的都知道。

    近乎一個月前剛下部隊時，儘管長官同袍們乍見之下人都不錯，但因謠傳要被派到高雄，又不認識、不敢得罪任何人。再加上隨處可見巨大盛開的花朵，花蔭裡肩上少尉一槓微弱的反光幾不可見。只能強忍心頭的慌張，笑臉迎人，溫柔婉約地表達自己的不滿以及對這裡地理位置的深深喜歡。

    不知怎麼回事，總之最後留在北部了，卻把原本的輔導長擠到南部去，只得羞慚地把陪笑的嘴臉再次拿出來，度過交接的一整個禮拜。

    就這樣，以微妙的心態，跟著學長，在不知所措之中，慢慢開始下部隊的生活。

    交接之後，幹部和小兵光是感受上就有差別待遇。受訓時，通常每天晚上，終於結束一天行程時，都會有「啊！今天結束了！」的解脫感，然後上床睡覺；而當幹部後，則是每天晚上行程還沒結束，就有「哎呀！今天怎麼要結束了！」的業務做不完緊張感，然後硬著頭皮上床睡覺。幸虧同連的學長、長官人好，沒怎麼凹我，讓我能逐漸適應狀況。

    輔導長這個職位，粗略而言，可分為例行業務、精神戰力以及心理輔導三大類工作。

    例行業務，除了早晚點名五查看餐廳查舖修東西等等行程，就是做資料和開會：安調兵籍表、重點人員表、政戰紀要、忠誠報和各式公告、心輔會、教前會，以及最麻煩的專案專夾。專案專夾描述起來很困難，因為外面完全找不到這麼沒有意義的東西。好比春節吧，因為放很多天假，為了讓阿兵哥放假時不要出事，我們得做好萬全的準備：休假互助、行程預畫，以及各式保證書、切結書、聯保書，讓阿兵哥和幹部都寫到手軟，確切的立下保證自己絕不會犯錯，然後把這幾百頁的資料整理起來，用一個文件夾好好裝著，到時候應付督導用。這就是春節的專案專夾。

    話說起來，大家都成年人了，阿兵哥酒駕、違紀、犯法，究竟和我有什麼關係？但是呢，國軍因不知名的緣故，把這些責任都推給幹部。因此就算休假前已經每個人都立下保證，規劃好行程，甚至和家屬聯繫過，萬一他出事情，幹部，甚至其他官兵，還是得被召回，大家一起開檢討會。嗯，他酒駕被抓，搞不好還待在警察局，結果其他人被召回開檢討會，這是在檢討誰？國軍邏輯確實不簡單。

    雖然這是輔導長三大工作中最莫名其妙的，卻也不幸是佔據最多時間的，估計約有五成以上的時間都在做這類事情。

    而所謂精神戰力，意指維持良好的士氣。表現於外，就是時不時要集合起來宣導一些事情，說最近有犯那些錯要改正、哪些事很好要保持，提醒大家生活中瑣碎的小事，天冷多穿衣，下雨小心滑，水冷莫洗澡，有事找幹部之類保姆的工作事項，每逢假日也是要定時回報，以免你亂跑出事。除此之外，若是上面長官興致一來說要辦個晚會，也是要花點心思出個節目、重大節日一到，也是得花點心思布置一下環境、每隔一段時間，也是得花點心思教個軍歌，畢竟行進間一起大聲唱歌也是有助於凝聚士氣的。

    除了把阿兵哥當成幼稚園兒童讓我感覺十分低能以外，其他部份我倒是蠻認同的。雖說軍隊應該是要打仗，但如果生活太過苦悶，那還沒上戰場自己大概就垮了吧。因此總得找些五花八門的事情，來解悶救國軍。但換個角度想，那打仗時沒空做這些事情，會不會反而不適應？這似乎是一個矛盾，平時過的艱困，就被嫌仗還沒打自己搞死自己人；平時過的輕鬆，就被嫌軍人過太爽，到時候戰爭發生一點戰力都沒有。

    這種事情，大約會佔掉三成的工作時間吧。

    而心理輔導，就是針對特定官兵的狀況做約談，讓他們能保持情緒的穩定，並協助他們度過難關。這是非常講求良心的工作，士兵會寫大兵手記，簡單而言就是周記。內容大部分是講最近發生的事、以及生活問題的反應和抱怨，但也有少數家庭、朋友、情人會有狀況，就得特別約談。好比最近約談對象就有三十初才進軍隊，打算幫忙家裡還債的，想法雖好，但沒有完整的財務規劃，實際上還完債時他已經是不惑之年。「到時候債雖然還完了，但你也四十歲了，卻沒車沒房沒存款，你目前還單身，之後會有更多問題或意外，要先做好準備。」我如是說，他連連點頭，我頓時感覺自己彷彿在拉保險似的。

    現代的都市生活，壓力難免大了些；軍中不但沒自由，又容易被定被罵，再加上現在是人人號稱草莓、慕斯等等的甜品世代，鬧脾氣擺爛事小、萬一發瘋割腕上吊就慘了。而國軍，既然營造出這樣的環境，那也的確該為官兵的心理健康負上一點責任。這是很善良的，只是善良的重量是我們在背，所以才有俗話，說「輔導長是一份良心事業」。

    祖父喪、祖母寂、父酒駕、環境壓力大、阿公敗家負債，甚至是強迫症的，在短短幾個禮拜都見過了，其中又以強迫症的個案最為棘手。

    強迫症，表現出來最明顯的，就是強烈的不安和焦慮，以及對同一件事情一再重複的作為。強迫症該員，從高三開始有強迫症現象，前陣子親人過世，故最近軍中學習、生活都有點漫不經心；另一方面，本身對於軍旅生活有所排斥，對於未來是否從軍有所猶豫，又擔心家人和同儕眼光而不太敢找人討論，也進一步加深他的不安感。

    而解決過程中，軍中的心輔體系，會比較傾向於這是個人的個性、想法問題，認為尋找壓力源並解決，才能讓事情好轉；另一方面，精神科醫師，卻是直接的診斷說這是生理疾病，「這是因為你腦中缺乏血清素」，「用愛、關懷什麼的，都沒什麼用」，然後直接開出了百憂解定期服用。軍中心輔體系有多年經驗，精神科醫生有專業知識，用不同的角度切入問題，就會施予完全不同的治療。究竟何者是正確的，亦或是精神疾病根本就無所謂正確，將來幾個月內，我也許會了解更多。

    目前這類事情大約佔據我兩成的工作時間，難處是事情一直堆上來時，若剛好遇到有個案要處理，就偶爾會被弄得有點煩躁，但幸好目前都還勉強能保持情緒平穩和個案溝通。

    輔導長的工作又多又雜，又很容易背到責任，實在吃力不討好。幸好我只是一屆義務役，申誡記過都不是很怕，再加上一遇到事情就和同學朋友各種抱怨，才能順利存活至今。

    當然，也是有少數優點的。軍中很重視身分識別，小兵看到都要敬禮「輔導長好！」，因此雖然大都同齡，但無形中會對你保持一種尊敬。而藉著這份敬意，只要認真溝通，通常都能夠快速的和他們建立聯繫，因此可以知道很多平時不太會去問的事情。經濟負債、家庭狀況，都是比較隱私的事情，若非輔導長的職責，我恐怕也沒什麼機會問他們這些事情。因此在心輔的過程中，會得到很多故事和啟發。

    最後就用一段改大兵的口吻和正面回應作為結尾吧。

    「這些經歷也是一生一次的吧！不論是在軍中跨年，交換禮物，或是和同袍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，幾個月後就都只是回憶了。儘管浪費時間，但還是要珍惜這其中值得珍惜的東西，離退伍說短不短，說長也不長了，這半年之內，好好加油吧！相信你一定可以的！」

    此刻，離退伍還有一百七十五天。